生命像个袋子。每个生灵都被薄膜样的皮肤裹在袋里、与外部隔断着。只要生命还在，就无法冲破薄膜进入到外部世界。　　把利刃抵到皮肤表面，试着轻轻划一道伤口，会有体液渗出，滴落。拭起液体凑到微微张开的嘴边，用舌尖一舔，这就是料理和品尝。　　料理和“杀生”几乎是同义词。品尝滋味是触摸逝去生命的内部。将这个严肃的事实加以覆盖和隐没，再将其升华到洗练的境界，就是饮食文化。　　口腔和鼻腔，是被湿润皮肤覆盖着的最敏感的触觉器官。味觉和嗅觉，是我们用皮肤表面感受到的触觉的一部分。　　为了让最敏感的皮肤去与一个生命的内部发生碰触，我们拿起刀，割破它的表面，将它断开，再加热让它分解。　　同时，食材中的生命在崩塌，失去原形，陷入混沌。一个生命终结时显现出的美，带给我们口舌享受。　　在确认过这个事实后，我重新想起了“侘寂之美”。一件事物在时间中逐渐变得残缺，直至消失的过程中呈现出的种种自然形态，侘寂美学是以此为美。一件事物先丧失掉形状轮廓，再分崩离析，消失不见，侘寂之美凝视的是事物要回归的本源。我想，夺取食材的生命、分解其形，再品尝其内在滋味，这种行为和体会侘寂之美有相似之处。　　是茶道把进食与饮茶提升到一个洗练洁雅的境界的。在茶道美学的核心里，明确地隐藏着饮食的本质意义。　　都是亚衣做的料理，才让我有了这么长一段浮想联翩。　　各种食材呈露出的内部有着特征各异的触感，我们用口舌和鼻腔黏膜将这些触感一一记忆着，所以，即使闭上双眼把食物送入嘴里，也能立刻分辨出食材的本来面貌。　　当我们用皮肤感知一种触觉时，总难免将其做简化处理。因此，面对一种事物，我们捕捉到的印象，往往是它最容易被捕捉的一面。这是因为即使我们能够把一件事物分解开，让其袒露内在，　　而我们去触摸它时，仍然有皮肤这层薄膜将我们与它隔断，无法冲破。即使我们用最敏感的口舌裹住食物，但在我们口中融化开来的食物的内在，仍然藏在幽深帷幕之后，所以我们只好选择钝感，将印象简化。　　比如草莓，对于草莓的口感，不，对于草莓的滋味，我们只有一种印象。但这种印象只不过是草莓的一个不完整的侧面。草莓作为一种食物，本应该拥有大量多样的信息，我们却只获取了其中一个最强烈的信号，用口舌把草莓的概念固化了而已。　　当我吃到亚衣做的草莓料理之后，内心被撼动，我脑中已固化的草莓的定义，被她一举击碎。　　某种意义上说，把一种已固化的食材滋味专业而持续稳定地提供给我们，是专业厨师的工作，而米泽亚衣就有些不一样，她用类似魔术的手法，打碎了这种固化和稳定性。　　如果向她询问魔术的具体手法，她会给出很多答案，或者是刀工切法，或者是火候，或者是与其他食材的搭配，但这些都只关技术、还无法解释魔术是怎么发生的。　　据她说，她去市场买菜并非为了做饭。换做我们，一般先想好要做什么，再去选材，但到了亚衣这里，她去市场是去与食材会面，因一个偶然契机她遇到喜欢的食材，会一次又一次地买来做成料理，慢慢享用。也许她什么也没有多想，只是在一次又一次的重复中，内心和皮肤变得越来越薄透，口舌交付给食欲，尽力去感知食材的每一个细节侧面。　　每当遇到一种食材不为人知的一面时，亚衣说她会为之兴奋。她能把心中的兴奋和感动呈现在餐盘中。而食客通过享用这种未知，可以品尝到食材的生性本貌。一件食材内在的丰富多样，或者说内在拥有的复杂混沌，正是生命的本来面貌。由此，让自己的皮肤变得薄透，去与其他生命相接，去感知什么是生命，什么是活着。即使舌尖上仅仅是一个草莓，含住它的瞬间，也能感受出草莓的鲜活风情。　　所以，当一种崭新的未知呈现出来，我们感知到它协调优美而不粗俗，那个瞬间让人身心愉悦。

原发布时间：2017-7-27 16:45:11